——這是真雪。 閱讀《一直到彩虹》的開首，心裡不禁萌生這種感覺。 真雪的意思，是指這既不是商場促銷活動時用來搞氣氛、以發泡膠粒裝扮成的假雪；也不是那種冬季主題樂園裡，以化學方法炮製出來的人造雪。 產生這種感覺，首先或許是跟小說開首那細膩和栩栩如生的雪景描寫有關；但隨著小說的首個章節結束，這種感覺非但沒有消退，反而莫名其妙地在變得更加鮮明…… 故事的主舞台在加拿大，敘事時間是由一場元旦的大雪展開。 元旦抱著飄雪躡手躡腳地慢慢降臨。 起初人們為這雪感到雀躍，但隨著持續不斷的降雪，原來的愉悅氣氛逐步消散。雪愈積愈厚，愈堆愈髒，氣溫也愈來愈冷，人與人之間的結連，也因為大雪掩蓋道路和民居花園前的走道，而變得愈來愈孤離。 一對男女警員應召來到一所民居，調查一宗失蹤人口的案件。 報案人是一名男子，失蹤的是他的妻子。 閉路電視的錄影攝下了婦人兩天之前，自行駕車離家的身影，排除了婦人在家中遇害，或者遭人擄走的可能，卻無法說明，為甚麼她會突然遺下了丈夫和一對年幼子女悄然消失。 屋子除了因婦人的缺席而變得比平常更加凌亂之外，就沒有其他異樣。父兼母職的男人在屋裡餵奶、換尿布，以平板電腦安撫因見到陌生人進屋而惴惴不安的幼女，一如每一位自覺（或是無奈？）需要分擔育兒責任的奶爸一樣。 一切是如此日常，但正因如此，失蹤個案就更加增添了幾分詭異的色彩。 這看似平靜卻無時不滲出一股淡淡張力的開局，讓人聯想到一些外國的懸疑和推理小說，但《一直到彩虹》的獨特和驚喜之處卻在於，小說故事並沒有完全朝這個方向經營。 男警員巡視過屋子，沒有發現任何線索，然後他注意到電腦房裡的電腦。憑藉經驗，男警員認為可以從中揪出破案的關鍵，於是就擅自移動了似乎連日未被觸碰過的滑鼠。 此一舉措，搖醒了沉睡了多日的電腦，同時也把小說的敘事，帶進了另一個層次。 一些零零碎碎，以婦女視角出發的散文隨即躍現讀者眼前。 這些獨語般的文章，既有敘事內容，但更多的，卻是婦人針對自己作為女性，特別是作為妻子、母親和媳婦等身份的日常生活處境，所觸發的各種省思和感觸，例如在一般男性心目中，看似輕鬆、溫馨，又或者儘管勞累，卻充滿各種感觸的送孩子上學的旅程︰你們從父親的角度去談那充滿勞累卻令人懷念的陪孩子上學的經歷，上學途中的畫面寧靜而凸現，火車上也有上班上學的人擠擦著汗水的味。而我陪孩子上學的路途相比起來便枯燥無味得多……除了偶爾遇上一兩個匆匆忙忙的媽媽之外，碰上其他人的機會少之又少。（〈陪孩子上學途中〉） 這種在其他人眼中頗為浪漫的經驗，對於故事中的婦人而言，卻是一趟寂寞、帶點例行公事性質的旅程。 一篇篇的獨語，向讀者描繪出一個幽深的女性心靈世界，這世界長久被大眾，特別是男性所忽視，又或是被大眾媒體營造的刻板女性形象所遮蔽，所以儘管我們身邊川流著無數這些女性故事，我們都視而不見。而除了女性處境，《一直到彩虹》也對北美移民的處境，作了深刻的描繪和反思。在〈談談「火車」〉裡，敘事者帶著病癒的女兒到加拿大第三大的商場去逛，並在女孩執意要求下，陪著女兒搭上了商場的電動小火車。 火車的車長是位瘦小而年邁的印度老人，女兒選擇了坐在車長後面的車卡，同卡還有一位中國婆婆和她的孫女……他先把火車駛往商場的盡頭再繞回來。拐彎的角度剛好讓我能近距離看到後面的車卡，原來後面三卡車的乘客都是亞洲人，而且看來大部分是華人。連車長在內，整架火車是一個白人都沒有了。這令我想起一輛載滿中國難民的火車。而事實上火車上載有多少辛酸的移民故事？有多少人及家人多年前的確曾以火車偷渡的方式離開自己的家鄉，再輾轉來到這裡？ （〈談談「火車」） 頃刻間，一個帶孩子的日常經驗，詩意地化成了移民家庭的象徵。 正當敘事者想得出神的時候，女兒忽然提了一個饒富意味的問題︰「火車會帶我們去哪裡啊？」商場的小火車，載著二人巡看全球化影響下，倒模一般的名牌商店，最後回到起點。這不禁讓人想起，人的流徙，或許不外乎就是換個角度，去重新審視同一個塵世，與其說那是一段開拓生活的旅程，倒不如說，它其實是一趟尋索心靈歸宿的回家之路，難怪敘事者在篇章的尾段說︰ 「希望離家的人最後都到達目的地，並安然地回家。」 這話對於近年不斷被身邊親友告別、正在考慮跟自己的城市告別，又或是已經踏上了尋索新生活之旅的人們，都別具意蘊。 《一直到彩虹》就是通過懸疑推理故事的敘事框架，與有點私小說意味的散文篇章互相交織，牽引讀者進入一趟「尋人」之旅。「尋人」在小說裡，可說有兩層意思，一是追尋小說裡的失蹤婦人，另一層則是通過文中的女性獨語，讓我們重新尋索、認識在現實世界裡，圍繞著我們，卻無時不被我們漠視的婦女。 值得一提的是，《一直到彩虹》的婦女獨語篇章，其中不少的題目，例如上面提及的〈陪孩子上學途中〉和〈談談「火車」〉，都是來自香港作家董啟章和台灣作家駱以軍的《肥瘦對寫》。在《肥瘦對寫》裡，兩位作家分別從丈夫、父親、香港人、台灣人等不同的身份來表達彼此的生活感觸。從主題上而言，《一直到彩虹》的作者黃敏華，無疑受到了兩位作家對談的相當啟發，然而《一直到彩虹》別具意義的地方，則在於它為有關的討論，補充了女性的視點。 書中所描述的各種女性處境，有點像雪，它們悄然籠罩和落在女性的生命之上，並在不意之間，愈蓋愈厚。有別於用作營造歡愉氣氛的假雪或人造雪，它們是能夠消解生命溫度，讓人愈來愈孤離的真雪。 讓我們走進漫天的風雪裡尋人。唐睿