鬱鬱青山常在,悠悠綠水常流。
讀唐先生之「三書」,感人生艱難處處。客觀環境、命運及淺薄相對之社會價值觀可以陷人於種種艱難、虛妄及價值顛倒中而感無奈、哀痛。但我們往往心有不甘,在反思中,自覺人身為萬物之靈就應否如此屈曲於困厄裏?人生之目的是否就是勞碌於飲食男女柴米油鹽醬醋茶上,最後枯朽如草木?人生之價值及意義何在?
讀唐先生之「三書」,使人感悟到人於自然之生存中,除情思物慾外還有一超然生存之精神生命,其價值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所在,是人與禽獸截然不同的地方。唐先生說,在其開始點雖可謂「幾希」,然而此「幾希」微微一點,卻可以壁立千仞,挺立穹蒼;人之無盡的莊嚴,神聖與偉大,皆由此「幾希」而流出。這是人「心之本體」,由之而見仁義禮智,而愛家人,愛國人,愛天下一切人,以至見萬物有情,相互間感通無礙。
讀唐先生之「三書」,使人在人生之體驗中,在阡陌縱橫交錯裏,可以尋覓出一條價值之路,開拓出價值意義之人生,要人以善善惡惡,將激盪人之情思物慾沉澱開去,徑直追索終極精神,擺脫感性生命之羈絆,進入人生「至真」之高度,道德「至善」之境界、藝術「至美」之修養、宗教「至聖」之天國。人在其中,方能體悟到生命之圓滿及喜悅。由此,人生之曲折崎嶇,又何足論?
這是作者讀唐君毅先生之《人生之體驗》、《人生之體驗續篇》及《道德自我之建立》三書後之感懷,精神上之提升。冀其他讀者在娑婆之濁世中享用此一股清流,使周遭處境如鬱鬱青山,蔥蔥無限。
自序
唐君毅之《人生之體驗》、《人生之體驗續篇》及《道德自我之建立》三書,是「存在之思索」,三書帶着我思索人生存在之意義及價值。先生說「三書」涵蘊了他對道德之自覺,指出了人生之方向,對自己之激勵,提出了人在俗情世間所面對之艱難、困厄、陷溺、虛妄及毀譽中自我超升之道,要人在陷溺中自覺過來。讀他三書,有如前輩對我一步一訓誨,走進一段心路歷程,於平凡生活中,體會每一事物背後深藏積極之意義。於是,自己將一生曾經歷過及現在正經歷的一再回味細嚐,見一切飲食男女,人生事業,那不單是生活上之事物,更是價值之實現。科學哲學實現真,文學藝術實現美,道德教育實現善,宗教實現神聖。這一啟發,使我洞悉了必須以價值觀念,來支配我的生活,來引發精神向上之力量。
古人說:「反身而誠,樂莫大焉。」(《孟子.盡心上》)近月來,每天當晨運走上小山頭上,沐浴於旭日光輝下,四野寧靜,鳥語清風,頓覺心懷舒放,自足於其中,人生於此夫復何求?在百無掛慮下,仰望穹蒼,白雲舒卷,藍天麗日;俯視鬱蔥,隨風起舞。孤獨中察覺天地蘊藏着無限美意,快樂滿足就蘊涵其中,體驗了煩惱多從情思物慾中走過來。而此刻這自足自滿之感,均來自內心之寧靜,由此見其清虛靈明、潔淨不駁。於此,我深信先生之說,價值人生由我而立。但唐先生又說,人不能自足於獨樂中,因為人之心靈,必須與世間相呼相吸,相感相通。而人存在之意義亦須在這狂濤之世間中去歷練過來,方可完全體驗人生各方面之意義和價值,將自我理想完全實現過來。
現實世界看來都是醜惡的,反乎價值的,但我們卻不能疏離此流俗世間而活。因為一切價值不是抽象的概念,必須見於現實生活之中,即是說,價值須向現實之生活中去發掘,在一切罪惡的事物中去體現。於人生中,不如意事十常八九,一二難得。我們很多時流落於俗情世間,經常面對種種艱難、困厄、陷溺、虛妄及價值顛倒,在此困境中要開拓自己之價值理想,是一大艱難。我曾嚮往於老莊無為逍遙之境界,欲捨掉扛在肩上之世間包袱;亦拜服佛家思想,冀盼能不住於生滅無定之娑婆世間裏,還我一生輕鬆。很多對現世間悲觀的人,見一切事物生滅相繼,人類中有價值之事物會隨幻滅而逝去,它永不能為今天具意義及價值之事物所取代,人生由此永遠懷着缺憾而見現實世界是虛妄不真實,甚至冷酷無情。
但我們對此往往心有不甘,總執著要這現實世界之一切價值是恆常真實不變的,要我們對身外一切美善之事物要求恆一不變。縱使世間事,總在「成、住、敗、滅」之循環中,但這執著「恆一完美不變」之觀念是清楚的烙印在我們意識之中,揮之不去。所以,「三書」是啟示錄,它要我肯定這觀念,並對此執著及趨赴,它更使我認識到它必有其超越現實世界一切生滅事物以上之根源,唐先生說,這就是我們之「心靈」。這「心靈」可以超然自覺,破除自我形軀及身外一切事物之有限,通向無限。而無限於本義上必涵蘊絕對之真善美,而至善者,亦必涵蓄善善惡惡之本質,所以它同時亦是一切道德價值與理想之全部。反躬自問,當我犯惡行不義而感懊悔時,這忐忑不安之情,不就是來自它的回應,叫我從懊悔中遷善改過過來?這一切來自「一念之自覺」。更在日常生活中,人與人相處間,有情有義有愛,如對親子之關懷、父母之孝敬、朋輩之忠信,往往至死不渝。讀唐先生之書,深信這生命之光輝,總會蓋過罪惡之黑暗,流俗世間之缺憾總有一天會彌補過來,因為所有苦人惡錯,皆是現實世間的虛影而已。人只要回復本來之性,擴而充之就行了。這對人間積極正面之回應,就是細讀三書時之所得。
要將美好之理想價值安放於世間裏,須順隨「心靈」之指引,即是:須從自我做起,因為只要自我「一念自覺」,即可超拔現實世間,通於一切之善,從而體現了最高之理想人格,使我心、他心相互映照,成了善之交流、美之迴響、真之體驗,實現了理想人格及世界之終極要求。
黎景鎏
終生從事教育工作。英國格洛斯特大學 (Gloucestershire University) 榮譽文學士,英國特許語言學會會員 (MCIL)、英國雪斐爾大學 (The University of Sheffield) 及洛丁漢大學 (The University of Nottingham) 碩士。多年於專上學院任教哲學,課程包括「哲學概論」、「孟子至大至剛之人生哲學」、「莊子之逍遙人生哲學」、「老子之虛一而靜、無為而為之人生哲學」、「宗教哲學──上帝之至善與人性之陷墮」等。著有《開顯與退斂的生命觀—中國儒家與道家思想之會通》、《道論──通論孔‧孟‧老‧莊‧佛陀‧基督之道》及《老莊哲學——無為而為‧遊心天地》。